
Issue 3
By 风桃子
灌云
(出游的女画家,在不起眼的灌云服务区,邂逅卡车司机,收获一夜美妙的畅谈,然而上路后惊诧的发现又一次次回到了原地……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发生爱(正)情(缘),我们会说像做梦,也说命(不)中(现)注(实)定。
现实是比梦还梦幻的梦境吗?红尘中,又有谁不是梦游人?
p.s. 小说中的斜体字均引用或改编自《一堆谎言:安东尼奥尼的故事速写》。所以说这桩发生在灌云的情事,是对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所编织之艺术梦境的做梦,也是未尝不可。)
四十岁生日那天,我总算完成画了十几个年头的《妇科病》系列,同时从一段根深蒂固的亲密关系中解脱出来。
甩掉一个同居六年的情人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对方是作家。
毋庸置疑,我的生活又得从头开始。
把往日旧作和业已完结的感情生涯打包之后,我将溢出的时间用于观察。
九月底,夜还真是来得十分轻巧。是安东尼奥尼在他的故事速写里谈道。
那是城市极抽象的时刻,那是女人出游的时分,而我化身为其中的一员。
随便裹了件褪色陈旧的洋装就上路,开上沈海高速的时候,尚不知晓即将去往何处。
很显然,我远去的程度大大超出自己的预期。
是突然的想象,和由体液失衡所产生的瘙痒,在怂恿我。
沿着海滨大道飞驰,勇往直前地奔向中国北方豪迈而狂放的广袤大地。
夜已深沉,而全无反悔之意,我想这类行动的自由和责任,就是所谓无法逃离的命数。
记得我第一次驶入灌云服务区是礼拜四的午夜。
那一小丛建筑物坐落于江苏省连云港市境内一个小县城的边缘,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向四处打发出一些作用不大但表情魔魅的光线。
我把车停在停车场里一块略显谨肃的小角落。若我确实在下车以后四处张望,仿佛受到惊吓或是在赶时间,但实际上只是在忠于情面里片刻的停滞或说漠然。
一个男人走向我。忽然有一股惊骇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
“都什么时候了!”他笑着跟我讲。语气里没有探问,没有抱怨也无催促。
我们开始攀谈。话题旧的很美。包括大段的虚度的沉默时间。
从表面上看,男人是卡车司机,但又不拘于此,他的谈吐出卖了他的身份。
他说在我没来之前,艺术在灌云是属于过去的事情,他很明白我是个为艺术而生的人,他知道我是作家的情妇,有过一段为自己的身材和死亡着迷的日子。
“都已经结束了。”我告诉他。
并非逃避他的注视,我把眼睛转向另外的方向——暧昧不明处。
引而不发的情愫被掩盖了。夜轻盈的流逝着……
冥冥之中,他揭穿我希望别人总是带点醉意,而我则扬言他总抬头望天,倒不是心气有多高,只是颈椎太疼。
车前灯在不经意间一同亮起,说再见的时间就到了。
之所以没有开房,我想,他是碍于经济因素,而我,所在性别被诅咒的拘谨,和我出生的南方水乡所特有的安静的愚昧。
故事到此就应该结束,现实中往往如此,而文艺作品里尤如是。
无论出于何种初衷,我信赖并且希望这段迷人的一面之缘不会再有下文。
然而当我从后补的长睡眠中醒来,怀着遗憾的满足感继续北上之路,却在新一场次的午夜,再次看到前方惊现灌云服务区的指示牌的时候,完全丧失抵抗力的想要一探究竟。
多么古怪,我又回到了灌云!
我以为我被骗了。自己骗自己。我回到跟昨夜同一时刻的同一个位置。
眼看着矮小的建筑物和杂草丛生的未知某处在怀疑和层层假象的气氛里铺展着,我恍惚了,飘忽不定的迷醉着,难道大自然也有谎言?我知道我又在四处张望。
眼见前不久才刚刚在此地共度长夜的男人奇迹般地朝我走来……
“都什么时候了!”他笑着跟我讲。他的笑容是如此散漫而轻率。
我确定他已经不再能够记得我和昨夜的一切。
“你经常来灌云吗?”我问他。
“是的。”
他说灌云是一个从不属于他的故事和世界。而这是他喜欢在此停靠和休憩的原因。我采信这个说法。
由于故意而为的纵容,我被卷进他的北奔重卡的驾驶室。
忘情的,淹没在,应接不暇的柔吻,和粗野潮湿,洋溢着浓稠悲伤气息的机油味里,除了继续对自己说谎,我不可能重拾这桩删除待续的情事。
我一厢情愿的将之视为因未按照预设剧本演绎,而不得不重新来过的修正措施,说白了,既然是命运的安排,那就让它发生!
是我引诱他。也引诱了我自己的想法。
激情一刻,丝毫不加节制的坠入爱欲的漩涡,把感觉推向无憾的巅峰,恰恰因为虔诚的信奉,天一亮,就会跟这个男人再无瓜葛。
我错了。
当发现自己鬼使神差的三度驶入灌云服务区,我被搞糊涂了,被逗乐,被惹毛,四处张望着,试图捕捉命运还需要我去弥补或完善的事情,顺便恭候那人的到来。
他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我抢先讲。
暮色苍茫的他的面部,流露出不言而喻的笑容。
“为什么会这样?”我几乎是在询问他。
“哪样?”
“总是遇见你。”
“我们见过吗?”
从某种程度上,这是个没法解释也无法被解释的问题。
“我想我陷入了意愿的困局。”我告诉他,不开玩笑。
而他说,一个人总会在某个地点迷失于雾中,尤其是内心的浓雾里。
他叫Z。分手之前我问了他的名字。
“驾驶员,一个复杂的灵魂,优柔寡断,终日惶惶。”他如此评价和推介自己,自始至终都不曾过问我是谁。
紧随其后的第四个夜晚,夜凉如水的夜晚,或许我已经倚靠在Z的肩头,在沉默无言的时候,我没有披露跟他的关系中那些多说无益的问题,也免除自己问问题时的麻烦。
我重新问了一次他的名字。
很显然,我在他眼里又成了素未平生的陌生人了。
有一种惊奇的力量牵引着我们彼此靠近,乐此不疲的重复相遇而又分开的故事,保守情感的姿势上的若即若离。
“都什么时候了!”我专程等他先说出这意味深长的暗号,再以女性的修养领受这份好意。
漫漫长夜里,他持久的捧着我的脸,他用看海的眼光看着我,令我陶醉而脸红。
缘起,光阴,投下谜样的影子。
依然在黎明破晓前就说再见,以此保护缠绵悱恻的神秘性,不遭到日光的侵袭。
白日的梦里都是悲剧,醒来之后我又做了一个甜蜜的悲剧的梦,悲剧中的角色、地点、所呼吸的空气,比悲剧本身更叫人着迷。悲剧的前奏及余韵行动果决,连话语也静默无声。
第五夜,我直接把Z约进了旅馆。
实际上两个小时之前我才刚刚退的房,而现在,Z在这儿,打量周遭。
“你没进来过吗?”
“没这个必要。”
“你时常找女人吗?”
Z耐人寻味的看着我。他的姿势,他看我的动作混合在姿势里,比任何答案都清楚。
混合了漫不经心的他的睿智布满了临时的床,我的思潮滑向比远方还远的远方。
完事以后Z甩给我一笔钱。我想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却收下。
“你是令人难忘的。”Z奉承我,“你有双美丽的栗色眼睛,而顾盼的神采也非常奇特,看来十分利落。”
我问Z是否想再来一次。“不用加钱。”
“奋不顾身啊! ”Z问我真名叫什么。
“S。”我骗他。
我只有两样东西能给他:一堆爱液、一堆谎言。
“还有什么需要我办理的吗?”我请示上苍。
再次上路,我加足马力,屡过灌云而不停。我已经搞清楚想要搞清楚的事情,之所以坚持不懈的兜着圈子,不是为了考察路况,而是考察自己。
我承认自己陷进了怪圈,既没有退路,也找不到出口:
每到一个服务区,都是灌云服务区,都会遇见Z。但又不能说是同一个灌云服务区,不是同一个Z。每次都是被刷新过的灌云服务区,被一键还原的Z。
就像在出生的轮回中承受行动结果的人,我想,我历次经验到的Z,相对于前世中完成这些动作的Z来说,既非同一位,亦非另一位。
Z有变化,但不大,就算面目全非,我也一眼就能认出他。
像他那样的人格,再怎么轮回,也完全看不出所来自的时代、地域和国家,他每次都总是带有那么一丝彪悍的倦意,都可以聊,都,不是不可以,上床。
而我当前能做的,只能是听天由命地继续谱写这份无法保存的一面之缘,不断的推翻重来,去加重,开端的动机。
但我至少可以更自信,更优雅,主动出击,或,只要愿意,狡黠一点。
第六次驶入灌云,我直接把车停在旅馆,以最快的速度办理入住,而后躲进房间闷头睡觉。
防不胜防的醒来,有点心烦意乱,想起前夜那场床笫之欢的荒唐,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已经在向窗外张望。
夜是破碎的。宽阔景致的平地上方,云的动作叫人不悦,树冠呈现出不守成规的形状。
唯有一处光晕有实际的内容,所照亮的是一块严肃的角落,那里停放着我所熟悉的卡车。
那至今仍是叫我魂牵梦萦的一幕:看到Z,很专注的锁定在那,如谶,一块耐心的隐言。
“都什么时候了!”我会心一笑。
就这么,从他方注视他,目送他离开,我僵成一道艰涩的阅读题。
第七夜就是第六夜的重复。
第八夜,第九夜,第十个夜晚,我重复做着前几天的白日梦。
第十一夜即将消散的时候,我热情洋溢地奔下楼去,而Z已不见了踪影。
总觉得天亮的赶早了似的。拥有空荡荡的过去和空荡荡的未来,灌云是个永远年轻的服务区,什么也不曾遗留下来。
第十二夜,我特地在停车场等他。
他的笑容焕然如新,他焕然如新的看待我。
看问题的视角总是保持新颖,这不能不说是他的闪光点,也是他的弱点。
他孜孜不倦的说着什么?
我冒失地尾随他开上高速,半途起了很大的雾。
据说不远之处的海上,有一尊高耸入云的观音,而我把自己丢在意乱情迷的浓雾中。
第十三夜,Z出人意料的不知所踪。
第十四夜,我故伎重演的下落不明。
第十五夜,十分默契的同时出现。
第十六夜复制了第五夜的扑朔迷离。
而第十七夜则再现了第二夜的捉摸不透。
第十八夜是第十一夜的升级版本。
到了第十九夜,我给Z讲故事,那是一段持续了十八个夜晚却不曾存在的关系,就发生在灌云。
“在历史上。”我说。
我想Z会错了意。
“女人是会耿溺在自己突发的热情,以及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里的。”
索性第二十夜,我又把第十九夜的故事讲了一遍。
第二十一夜讲第二十夜的故事,第二十二夜讲第二十一夜的,以此类推。
这是个越说越不能说破也越说不破的故事。
当它被描述,幻化成无法言喻但一再出现的意象,令我怀念憧憬,却难以驾驭。
它不归属于我,也不属于Z或任何一位对这故事有所耳闻的人。
它只属于过客。那些愿意相信,但毫不期待,最主要是,对它一无所知的灌云的过路者。
我把对它的感觉,记在笔记本里,就一直留在灌云,遗忘在小旅馆的房间中。
我忘不掉墙面上那些精致过时的花饰,还有被褥里充满哲学芳香的色情。
那是我在灌云徘徊的第二十九个夜晚,或许是第二百零九夜,又或许,初来乍到的第二十九个小时,谁在乎呢?最靠不住的就是时间。
夜深人静之时,我跟Z又一次的“初次见面”,他对我微笑,我也对他微笑。
我停止微笑,问他是否愿意带我走一程。
“能捎我一段吗?”我问他。
他的脸上闪烁着深沉的惊奇,可是没有比清楚认定而直截了当的探问更奥妙的了。
被有限的视觉遮蔽而不曾露面的东方之海,才是灌云真正的背景。
“你确定跟我同路吗?”Z问我,在驶离灌云的路上。
“你要去哪儿?”于是我问。
“这是我的自由。”所以这是个谜。
所以这就是Z。
成为过去的灌云服务区永远都正在被消化,保留在很快就将荡然无存的那一瞬。
Z就是我的丈夫。你见过他。我们一起吃过饭。
是的,Z在名义上不叫Z,就像我本不叫S一样。
伴侣之间是会开采出深入内心而又不为人知的另一重自我的,那是一种抽象的忠贞,作为对彼此的认同和酬答。
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我们共度了三年的婚姻生活,直至Z车祸身亡……
全然奥妙惊奇的三年。
风桃子,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本科和硕士,社会身份是艺术总监,地下身份是默默无闻的写小说的人。偏爱艺术性和实验性的写作。作品有长篇《asdfghjkl》《鸟取奇谭》《地图小说》,短篇集《艺术与情欲短篇故事集》。微信公众号(个人作品集):搞文学的风桃子(MrsWri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