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sue 2

By 风桃子

——那些只能保存在个人隐私范畴里的、看似无关紧要的、多少有那么点难以启齿的短暂瞬间,有时却足以加持和震动一个人的一生。故事发生于1923年和2023年的5月,它们并非完整的叙事结构,只忠实于内心深处的涟漪和暗涌,在跨越百年的交荡中,互相波及,互相成全和佐证,叠加并淤积为一种情绪,一种迷离的地质学特质,一种或许可称之为“落魄而奔放”的很私密的感觉。

《仙台山》

1

从克丽顿饭店出来就是海岸街和潮阳街的交叉口……

有时候沿着潮阳街往南,大多数时候我们走海岸街……

从邮政局开始,往西,永兴洋行,茂记洋行,满记洋行……

记忆中我们走得很快,像两个魂儿似的,穿梭在人群之间。

到了汇丰银行向左……转到海关街……过了卜内门洋碱公司……然后是东海关东署……再左转,进入顺太街……那就到了仙城商行和瑞兴商行……

有一次下雨了,越来越大,我们干脆奔跑。

雨水清空了路面,路上除了我和他,一个人也没有。

我发出一阵尖厉的笑声。我想我吓到他了,他的头发滴着水。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接吻,沿着顺太街,回到潮阳街,我们在雨中奔跑,一路向南,直到宝时造钟厂……

他自始至终的紧紧攥着我的手。

潮阳街75号,潮阳街56号,潮阳街42号……

海岸街7号,海岸街18号,海岸街24号……

经过克丽顿饭店也不回去……挪威领事馆,信丰公司……过了苏罘俱乐部就是大海!

我好想哭啊,又想狂笑。也许我没有表情,我很激动,我气喘吁吁的,我知道,我正在坠入爱河。

1923年的夏天,我跟一个来自中国北方的男人坠入爱河。

那一年我14岁。啊!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想它已经永久的消失了,伴随着我的青春。

我再也不敢轻易提及它的名字——

仙台山!



2

第二年我回去找她。她已经走了。

她工作的书店,连同旁边的咖啡馆均已无处可寻。

整个潮阳街都被围了起来,不知道是要改建还是拆除。

仙台山,没落的仙台山,变得越发破败不堪!

我在铁皮围栏前久久地驻足。

去年的我,曾在被封锁的小路上徜徉。清晨的风很凉。

我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试探的,推开灯塔书店的门扉。

她忽然看到我,眼神里泛起一股轻盈的惊异,说还没开始营业。

书店里面有一股强烈的味道。

她说那个味道是时间,书,海,还有昨夜的酒。

我开始看书,她并没阻止。

我没找到约翰·伯格的《我们在此相遇》。

她把杜拉斯的《广岛之恋》递给我。

我说:我看过这本书。

她的脸上展露出悲悯而又期盼的笑容。

我们顺理成章的上了床。

我们交换对小说的看法,也讨论作家的名字。

除了彼此的名字。

我并没有马上走,那个夜晚,我独自一个人待在曾经下榻的小旅馆里,喝了一夜的酒。

凌晨两点,我站在窗前看风景。

去年的同一时刻,她站在同样的位置。

仙台山的灯塔缓慢的闪烁着。

那是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华丽感伤。

她说:不正常。这地方有秘密。

我想,这就是她愿意呆在这个小破地方的原因。

然而她又说:秘密已经没有再保守下去的意义。

指的可能是好奇心的消失殆尽?

她是我所遇到过的最特别的女孩。

我猜不出她的年龄。

我本来以为她的迷人来自于一种可能性。后来明白,她的迷人之处,恰恰在于不可能。

天一亮我就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仙台山!

没落的仙台山,破败不堪的仙台山。

我已经找不到再来一次的理由。



3

忘不了仙台山!

记忆中的仙台山,总是浸泡在黄色调中,明亮、恍惚、神圣、温柔。

到处都是午后的阳光。到处都是唇齿间的温存。

我跟他在仙台山住了一个月。

整个2023年的5月,我们用接吻的方式,为那片地域做下标记。

最密集和浓重的一点,是山上的枫藤长廊,那是仙台山最富有深意的地方,散发着古典的幽静与清凉。

最调皮的是美国海军青年会旧址,那里靠近码头,赋予我一种很别致的勇气。

也有郑重的,比如潮阳街南端的路口。那次我穿了绣着白梅的乳黄色旗袍,他穿条纹衬衫和笔挺的西裤。后来我才知道那里之前有个叫新天堂的电影院,曾经是很时髦的约会地。

最浪漫的,是个挂着一弯新月的傍晚,我们蹲在一片酒红色的蔷薇花丛里。那是个像糖纸一样包裹着安娜纪念馆的小花园,乳白色的木栅栏照应着红花点点,特别特别甜。

最优雅的当属已荒废的丹麦领事馆,蓝宝石色的大海举目可得,不偏不倚,庭院里的美人鱼雕像柔美的注视着我。

最激烈的一定是放浪亭!热浪助澜,激情翻涌。

也有漫不经心的,比如仙台联合教堂。我们一边接吻一边说话,模棱两可。

5月的最后一天,他很正式的,邀我登上仙台山的白色灯塔,以此得以俯瞰那些我们用亲吻做下的标记。

“这是要做月度总结吗?”我有点儿紧张。

俯瞰全城,一个月的时光,被呈现在了同一个平面上。

什么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在什么地方。我逐个逐个的找到那些做下标记之处。我看的很仔细,以便确认它们在我心里的位置。

他开始吻我。那是我们第一次在灯塔之顶接吻。

那个吻很克制,克制又奔放。他紧紧抱住我,我感到他欲言又止。

我屏住呼吸。我以为他要向我求婚。但他却说,我们就此分手吧。

“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他的语气相当诚恳。

我感动的泪流不止。


风桃子,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本科和硕士,社会身份是艺术总监,地下身份是默默无闻的写小说的人。偏爱艺术性和实验性的写作。作品有长篇《asdfghjkl》《鸟取奇谭》《地图小说》,短篇集《艺术与情欲短篇故事集》。

微信公众号(个人作品集):搞文学的风桃子(MrsWri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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